深夜两点,林薇盯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,word 文档里 “工作报告” 四个字孤零零地躺在页首。这已经是她坐在书桌前的第三个小时,桌面上摊着的笔记本写满了待办事项,可鼠标却总不自觉地滑向浏览器,短视频的声音、购物软件的推送、甚至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,都能轻易将她的注意力从工作上拽走。
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,焦虑像潮水般涌上来。“又在浪费时间!” 脑海里的声音不断指责,可身体却像被按了暂停键,无论如何都没法集中精力推进工作。这样的场景,从学生时代起就反复上演 —— 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,作业拖到凌晨才动笔,考试前抱着书本却一个字也记不住。成年后,她把这一切归咎于 “懒”“拖延”“没毅力”,直到 28 岁那年,一张 “注意缺陷多动障碍(ADHD)” 的诊断书,才让她意识到,自己并非 “品行不佳”,而是被一种长期被忽视的神经发育障碍困住了。
ADHD,这个常被与 “调皮孩子” 画上等号的病症,其实并非儿童专属。《中国成人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诊断和治疗专家共识(2023 版)》明确指出,30%-50% 的 ADHD 患儿症状会持续到成年,我国成人 ADHD 患病率约为 3%,保守估计患者数量超 2000 万。这意味着,每 30 个成年人中,就可能有 1 人正经历着注意力涣散、冲动失控、执行功能受损的困扰,却常常被误解为 “性格问题”。
在日本,ADHD 有个形象的别称 ——“大雄 – 胖虎综合征”,《哆啦 A 梦》里散漫拖延的大雄,对应着 ADHD 的 “注意缺陷” 症状,而冲动易怒的胖虎,则代表着 “多动冲动” 类型。林薇觉得自己更像 “大雄”,生活里满是 “失控瞬间”:早上刷牙时,看到台面上的护肤品,突然想起要整理化妆台,结果整理到一半又被脏衣服吸引,最后站在衣柜前发呆,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;出门前明明把钥匙放在玄关,可换鞋时又顺手把钥匙揣进了口袋,下楼后翻遍包也找不到,只能折返回家;工作中,领导交代的任务记了好几遍,转头就忘了关键细节,只能反复去确认,被同事调侃 “记性比鱼还差”。
“对普通人来说,‘拿一件外套’是简单的单一任务,但对 ADHD 群体而言,过程中会不断被各种信息干扰。” 复旦大学心理系副教授李晓茹解释道,就像走在一条满是岔路的街上,每一个岔路口都有新的诱惑,等反应过来时,早已偏离了最初的方向。这种 “注意力碎片化”,让 ADHD 患者的生活充满了混乱与挫败 —— 明明想好好完成工作,却在各种琐事中浪费了时间;明明制定了详细的计划,却连第一步都难以迈出;明明知道拖延会带来麻烦,却始终无法摆脱 “明日复明日” 的循环。
更让他们痛苦的是,这些症状往往被贴上 “不努力”“没责任心” 的标签。26 岁的程序员陈默,因为总是忘记提交代码、漏掉项目细节,多次被领导批评 “态度不端正”。他试图向同事解释自己 “不是故意的”,可换来的却是一句 “别找借口,谁没点压力,怎么就你特殊”。久而久之,陈默开始自我怀疑,觉得自己 “真的很没用”,甚至产生了辞职的念头。“最难受的不是完不成任务,而是所有人都觉得你在偷懒,连你自己都快相信了。” 陈默的声音里满是无奈。
与儿童 ADHD 患者 “坐不住、爱捣乱” 的明显症状不同,成年人的 ADHD 症状更隐蔽,也更难被识别。随着年龄增长,他们的 “多动” 行为会逐渐减少,转为内在的不安 —— 坐在椅子上时会不自觉地抖腿、转笔,脑子里的想法像走马灯一样停不下来;“执行功能障碍” 则愈发突出,难以组织安排工作和生活,在处理复杂任务时缺乏计划和条理。更棘手的是,成人 ADHD 常常与抑郁、焦虑、睡眠障碍等疾病 “共病”,进一步掩盖了核心症状,导致漏诊和误诊。
32 岁的张婷,曾因长期失眠、情绪低落去医院就诊,被诊断为 “抑郁症”。服用了半年抗抑郁药物后,情绪有所缓解,但注意力不集中、拖延的问题依然没有改善。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,她在社交平台上刷到成人 ADHD 的科普内容,才发现自己的很多症状都能对上。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去精神科医院重新检查,最终被确诊为 “成人 ADHD 合并抑郁障碍”。“之前一直以为是抑郁让我没精神做事,没想到根源是 ADHD。” 张婷说,确诊的那一刻,她既委屈又释然 —— 委屈的是,自己被误解了这么久;释然的是,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。
然而,对成人 ADHD 患者来说,确诊只是第一步,治疗之路同样充满挑战。我国成人 ADHD 的诊断体系起步较晚,专病门诊数量有限,很多患者只能在儿童精神科或儿童多动症门诊就诊。29 岁的教师周凯,第一次去医院时,看到候诊区全是带着孩子的家长,瞬间觉得 “很尴尬”。“护士问我是带孩子来看病吗,我说我自己看,她愣了一下才给我挂号。” 周凯说,整个就诊过程中,他都坐立难安,生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。
用药方面,成人 ADHD 患者的选择也相对有限。目前我国获批用于成人 ADHD 治疗的药物,主要是长效哌甲酯缓释制剂(商品名 “专注达”),这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,能有效提升注意力、改善执行功能,但属于国家第一类精神药品,具有潜在成瘾性,需凭专业医师开具的红色处方购买,且临床用药时会严格控制剂量。2025 年 9 月,国产首款盐酸哌甲酯缓释片仿制药上市,为患者提供了更多选择,但药物的副作用(如食欲降低、心率升高)和复杂的开药流程,仍让不少患者望而却步。
“第一次吃药的时候,我感觉自己像‘活过来’了。” 周凯回忆道,服药后半小时,他原本混乱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,备课的时候能专注地看资料,不会再被无关的想法打断,“那种能掌控自己的感觉,我从来没有过”。但同时,他也出现了食欲下降的情况,中午几乎吃不下饭,晚上还会失眠。“医生说副作用会逐渐适应,让我再观察看看。” 周凯说,他现在会根据工作安排调整用药,有重要课时就吃一粒,周末休息时就不吃,“既想靠药物改善状态,又怕产生依赖,总是在矛盾中纠结”。
除了医疗层面的挑战,社会对成人 ADHD 的认知不足,更让患者们承受着巨大的 “病耻感”。何品(化名)曾在同事聚餐时提起自己确诊 ADHD 的事,没想到大家都笑了,有人还开玩笑说:“原来你这么‘调皮’,怪不得总忘事。” 那一刻,何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“他们觉得 ADHD 是小孩子的毛病,很滑稽,根本不了解这种病带来的痛苦。” 何品说,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跟别人提起过自己的病情。
这种误解,让很多成人 ADHD 患者陷入了 “自我否定” 的怪圈。他们努力想符合社会对 “优秀成年人” 的期待 —— 高效、自律、有条理,却一次次因为症状失败,最终觉得自己 “一无是处”。但事实上,ADHD 并非全是 “缺点”,很多患者拥有独特的优势:他们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,思维敏捷,常常能提出别出心裁的想法;他们精力充沛,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能爆发出惊人的专注力;他们富有创造力,擅长从不同角度思考问题。就像《分心不是我的错》一书中所说:“这些被贴上‘失调’标签的思维特点,其实都是天赋。”
如今,越来越多的成人 ADHD 患者开始尝试与自己的 “特质” 和解。林薇在社交平台上加入了 ADHD 患者互助群,和大家一起分享应对症状的方法 —— 有人会用 “番茄工作法” 拆解任务,有人会用彩色标签整理文件,有人会找 “监督伙伴” 一起打卡。她还买了一个日程本,把每天的待办事项写得清清楚楚,完成一项就打一个勾,“虽然偶尔还是会拖延,但看到本子上的勾越来越多,就觉得很有成就感”。
张婷则开始练习正念冥想,每天睡前花 10 分钟专注于自己的呼吸,帮助平复混乱的思绪。“以前脑子里像有无数个小喇叭在吵架,现在慢慢能静下心来了。” 她说,虽然 ADHD 还会给生活带来麻烦,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虑,“我开始接受自己的不完美,也明白进步不需要和别人比,只要比昨天的自己好一点,就够了”。
同济大学附属同济医院精神医学中心主任医师陆峥表示,成人 ADHD 的治疗需要 “药物 + 心理干预 + 社会支持” 相结合。除了药物治疗,注意力训练、行为疗法、家庭支持等都能帮助患者改善症状。更重要的是,社会需要给予这个群体更多的理解和包容,打破 “ADHD 只是孩子的病”“不自律就是没毅力” 的刻板印象,为他们创造更友好的环境 —— 比如工作中提供弹性的任务安排,学习中给予更灵活的考核方式,让他们不必再为自己的 “不同” 而感到自卑。
“ADHD 不是我的缺点,只是我的一部分。” 林薇在日记里写道,“我或许没办法像别人一样高效、自律,但我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,慢慢走好每一步。” 对千万成人 ADHD 患者而言,确诊不是终点,而是学会与自己和解、找到适合自己生活方式的起点。而对整个社会来说,理解和接纳这个群体,才是真正的进步 —— 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,以自己的方式发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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