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南京师范大学的心理咨询室里,王佳莹已经坐了十年。从最初推门即能咨询的从容,到如今预约排满、不得不限制次数的忙碌,她见证着大学生心理状态的剧烈变化 —— 十年间,咨询人数翻了十倍,曾经聚焦恋爱与宿舍矛盾的年轻人们,如今带着 “我不够优秀就没人爱” 的执念来求助,有人早在初高中就萌生过 “活着没意义” 的念头,有人因无法承受校园里的比较压力,只能暂时逃离回家。

这间十几平米的咨询室,像一个微观窗口,映照着当下大学生群体的集体困境:当社会可能性收窄,竞争压力层层传导至校园,“优秀” 逐渐成了他们安全感的唯一来源,而 “被爱”,则成了需要用成绩、履历兑换的奢侈品。
从 “推门就聊” 到 “限次咨询”:十年间,心理咨询室变挤了
王佳莹还记得 2014 年刚留校任教时的场景。那时的心理咨询室不用预约,学生路过时推门进来,或许是吐槽和舍友的小摩擦,或许是纠结要不要向暗恋的人表白,聊上一两个小时,情绪疏解了,就能轻松离开。“那时候我们中心就几个老师,也能应付过来,学生要是愿意,每周都能来聊。”
但如今,这间咨询室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。7 位专职心理老师轮流排班,每周要接待 100-150 名学生,还得靠兼职咨询师补充人手才能勉强覆盖需求。为了让更多人获得帮助,他们不得不推出新规则:一学期最多预约 6 次连续咨询,后来又增加了 “单元咨询”—— 只见面一次,不做连续跟进,让咨询时段能快速滚动;“首访” 环节也成了标配,像医院导诊一样,30 分钟内摸清学生的核心困扰,判断是否需要紧急介入,再匹配合适的咨询师。
变化不止于流程。十年前,学生来咨询的大多是 “成长中的小烦恼”:和父母吵架想不通,恋爱里受了委屈,或是对 “我未来想做什么” 有点迷茫。王佳莹记得,那时候的学生眼里有光,哪怕带着困惑,也透着对未来的期待,“他们会跟我聊‘我想考哪个城市的研究生’‘毕业想去支教’,就算有情绪问题,跟同学喝顿酒、吐槽几句,也就过去了。”
可现在,坐在她对面的学生,常常带着化不开的沉重。有学生说,每天在宿舍里听着舍友讨论实习、考研,就觉得自己 “像个废物”;有学生盯着成绩单掉眼泪,因为一次绩点下滑,就认定 “自己再也达不到父母的期待了”;更让她揪心的是,当被问及是否有过自残或自杀想法时,约十分之一的学生会点头 —— 这些想法不是临时产生的,有些早在初中、高中时就埋下了种子,“觉得活着没意义,只是那时候还能硬撑,到了大学,压力一叠加,就撑不住了。”
去年有个大二学生来找她时,已经连续一个月没好好睡觉了。学生说,每天晚上躺在宿舍床上,脑子里全是 “别人比我优秀” 的声音:“舍友在准备竞赛,我没报名;同学拿到了大厂实习 offer,我连简历都没改好;就连跟人打招呼,都怕自己说错话被讨厌。” 后来学生实在撑不下去,王佳莹建议她先回家调整 —— 离开校园的比较环境后,学生才慢慢敢跟她说:“其实我小时候,只要考第一,爸妈就不吵架了,我一直觉得,只有我优秀,家里才会好,别人才会喜欢我。”
当 “优秀” 成为 “被爱” 的前提:他们在家庭与校园里学会的生存法则
在十年咨询经历里,王佳莹发现一个越来越普遍的现象:00 后大学生们大多带着一种 “条件反射”—— 认为被认可、被爱必须有 “理由”,而这个理由,往往是 “优秀”。
有个学生跟她讲过自己的 “家庭平衡术”: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,摔东西的声音能从客厅传到卧室,但只要他拿着满分试卷回家,家里就会瞬间安静下来。妈妈会笑着给他做红烧肉,爸爸会放下手机问他要不要买新玩具,“那时候我就知道,我的成绩是家里的‘解药’,只要我够优秀,爸妈就会开心,这个家就不会散。” 后来到了大学,他依然用这套逻辑生活:竞选班委失败,就觉得 “同学不喜欢我,是因为我不够好”;一次专业课没考好,就担心 “爸妈会不会又开始吵架”。
这种 “优秀 = 被爱” 的认知,在校园里又被进一步强化。王佳莹发现,现在的大学生课程排得很满,从早八到晚八的课表是常态,课后还要赶竞赛、做实习、刷绩点,“以前学生有时间跟同学逛操场、聊心事,现在大家都在‘卷’,连吐槽的时间都没有。” 当周围的人都在比拼 “谁更优秀”,学生们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:“别人都在进步,我要是停下来,是不是就会被淘汰?是不是就没人愿意理我了?”
于是,他们开始把 “箭” 射向自己。有学生因为一次小组作业没做好,就反复责怪自己 “没用”;有学生因为不敢主动跟同学打招呼,就认定 “自己社交能力太差,没人会喜欢”。王佳莹把这种状态形容为 “自我消耗”:“他们像拿着放大镜看自己的缺点,一点点不完美,都会被无限放大,最后觉得‘我这样的人,不配被爱’。”
更让她心疼的是,这些学生大多很 “易碎”。他们害怕尴尬、害怕出糗、害怕被拒绝,为了避免受伤,干脆先把自己 “裹起来”—— 不主动发言,不主动社交,宁愿一个人待在宿舍里,也不想去面对可能的 “不被喜欢”。“他们不是不想交朋友,是没学会怎么建立关系,也没体验过‘就算不优秀,也会被爱’的感觉。” 有个学生跟她说,高中时为了备考,几乎没跟同学出去玩过,到了大学,看着别人一起吃饭、逛街,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加入,“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,怕凑过去会被嫌弃。”
危机背后:当 “未来想象” 消失,他们该去哪里找安全感?
在王佳莹看来,大学生心理问题的集中爆发,不是偶然。“疫情返校后,来咨询的学生突然多了起来,这背后其实是社会环境的变化 —— 当社会留给年轻人的可能性变少,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,他们对未来的想象,也慢慢被焦虑取代了。”
十年前,她接待的学生里,很少有人会因为 “找不到未来方向” 而崩溃。那时候的学生,哪怕暂时没确定目标,也相信 “总有一条路适合自己”:有人毕业去创业,有人去偏远地区支教,有人考公失败后换个城市找工作,“他们觉得‘就算这次不行,下次还有机会’,心态更松弛。”
但现在,学生们的 “未来焦虑” 几乎写在脸上。有学生大一就开始担心 “要是考不上研怎么办”,有学生投了几十份实习简历没回应,就觉得 “自己这辈子都完了”。王佳莹说,这种焦虑的本质,是 “安全感的缺失”:“以前他们觉得‘优秀’能带来更多选择,可现在发现,就算再优秀,也未必能找到满意的工作,那‘优秀’的意义是什么?‘被爱’的底气又在哪里?”
这种迷茫,最终会转化为对自我价值的否定。有个学生跟她聊起未来时,突然哭了:“我爸妈总说‘你要努力,才能过好生活’,我一直很努力,可现在看着学长学姐找不到工作,我就觉得,就算我再优秀,也没用。那我活着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
为了帮学生找回一点安全感,王佳莹会在咨询里做一件事:让他们列出 “不优秀也被爱的证据”。有学生写 “妈妈会给我煮我爱吃的饺子,不管我考多少分”;有学生写 “高中同桌现在还会跟我分享日常,就算我们很久没见”;有学生写 “上次我跟图书馆阿姨吐槽压力大,她给了我一颗糖”。“其实他们不是没人爱,只是被‘优秀才配被爱’的执念困住了,忘了那些不附带条件的温暖。”
但改变,往往需要更多人的努力。王佳莹遇到过一些家长,当孩子说 “我觉得自己不够好” 时,第一反应是 “你就是懒,不想努力”;也有家长觉得 “抑郁是装的,多骂几句就好了”。每次遇到这种情况,她都要花很长时间给家长做科普:“孩子不是不努力,是他们已经努力到撑不住了;他们需要的不是‘你要更优秀’,而是‘就算你不优秀,我也爱你’。”
现在,王佳莹自己也在找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师。“每天听太多学生的痛苦,我也会累,也会有情绪积压。” 但她从没后悔过这份工作,因为她见过太多学生的改变:有学生休学调整后,带着 “就算考不上研,也能找到喜欢的事” 的心态回到校园;有学生慢慢学会 “不跟别人比,只跟自己比”,开始享受独处的时光;还有学生在毕业前跟她说:“老师,我现在知道了,我不需要做最优秀的人,只要做我自己,就值得被爱。”
在这间小小的咨询室里,王佳莹和学生们一起,在 “优秀才配被爱” 的迷思里寻找出口。她知道,改变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很难,但至少,她可以让每个走进咨询室的学生明白:你的价值,从来不是由成绩、履历决定的;你不需要变得 “优秀”,也值得被温柔对待。而这,或许就是驱散焦虑的第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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